快出巷口时忽然停住,我匆匆返回家在背包里加了一把雨伞。此时的天空晴朗痕迹明显,没有下雨的任何征兆,但天气的变化谁又能说得准?预报说今天有小雨,想想还是谨慎得好,一个人徒步郊野,若真被淋雨,四处无躲的狼狈不说,扫兴而归才是最大遗憾。
行走的方向明确坚定。我想一个人,就一个人去偷偷呼吸,去那日无意间发现的隐秘处深深呼吸。每每念头一起,就觉得整颗心欢喜得要裂开,像是隐秘中进行的某件事情,我甚至吝啬得不想告诉任何人。穿过人群,街道,再拐上一个弯,往前,往前,尘世的喧嚣落在身后,世界瞬间开阔。
是的。世界瞬间开阔。大片大片的明黄海水般涌过来,新鲜潮湿的泥土味涌过来,甘甜清洌的香气涌过来,春天的潮汐在涌过来。心是瞬间变得柔软起来,像溢满了春水,像突然间不知所措的孩子,站在纤陌间怔怔而立,忽然间就想落泪。
所到之处,我唤不出地名,更分不清东西南北,只知道这是小城的边缘,极目之处,四野皆有村庄端坐在树影或花田之上。流水在低处喧哗,花田错落有致,纤陌小径上,细细的草儿绿得发碧,我衷爱的碎碎小花像星子般落满了田埂。所有的气息温暖熟悉,像是突然回到魂萦梦绕的故土,一切让我有想顺势躺下去的冲动。
我出生在三月末,我是春天的女儿。如果要给自己炽热的情愫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出口,恐怕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合适的了。
前几日曾和几个好友商讨过,要去婺源或是棉船看油菜花。花年年开,年年看,但每年期待的兴奋从没减少过半分。而此刻我忽然意识到,或许,我迷恋更深的并不是这些磅礴的明艳,而是这些混杂着泥土、花草及各种潮湿清洌香气的气息。是的,我迷恋的是春天的气息,是大地醒来时的气息,是一个人走在田垅间倾听自己心跳时的气息。
最幸福的事情莫过如此,天地之大,任君逍遥。三月末,油菜花正是鼎盛期,花朵层叠起伏,小小的呼吸自由敞亮,蜜蜂飞过头顶,它无暇顾及人类的存在。早开的油菜花已有萎谢的痕迹,沟垄里落了一层淡淡的明黄。时间真快啊,无法不感慨,花事入泥时,我爱的春就要尽了。
在田垅间穿行,有花粉沾染衣襟,着色不匀的黄在身上零散地开着,像刚涂鸦的新手笔,像突然得到的馈赠,这情景令我欢愉不尽。每走几步,我总会孩子气地捧过一簇花,低下头使劲嗅,使劲嗅,嗅到甘甜入肺的香气时就会心满意足把手放开。但也常常有那样的时候,嗅觉会突然失灵,然后一朵接一朵,嗅得着急时,几乎想用鼻腔把整朵花吸进去。
小径弯弯转转,四野空空,一个人走走停停,随意站立,随意蹲下,我竟然丝毫也不担心迷了方向。即使迷了方向又能怎样,在这里跟着纤陌行走,就能找到尘烟,找到归途。但也有必须小心挪步的地方,有的田坎下面已坍塌,坎上的宽度被杂草虚设,更有窄长的地方仅容一只鞋的宽度。一不小心,很有可能会摔下田沟。念头转过时又坦然而笑,摔就摔吧,若摔得一身泥回家,也不负了这片春光。
路过的水田空着,踩在足底的田埂绵软舒适,硬湿刚刚好,鞋底竟然没沾任何泥。新鲜的野水芹沿着沟渠丰密茂盛,油翠发亮的绿让我忍不住再次俯身,掐一枝放在鼻子下深深嗅,深深嗅,清新浓郁的气息瞬间乱了心肺。白色的鹭鸶在不远处信庭漫步,我思忖想抓拍几张它们振翅凌空的掠影,无奈任凭我跺足拍掌还是大声呦喝,它们始终都对我不理不睬,仿佛我只是个虚设的稻草人。
如果田埂上的繁花细草能放大几倍,这春色又是何等撩人。有一种草初见时,心底忽然生出震憾。土褐色的小径上,它们葡匐地面,叶子像极了盛开的莲瓣,忽疏忽密,远远看去,像许多莲座落进尘埃。脚步在上面来去过往时,叶茎就会向大地柔软舒展,但那盛开的姿势依旧倔犟,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承受不可言说的负重。
许多的细碎小花我依旧是唤不出名的,但对它们却情有独钟。白的碎碎念,黄的碎碎念,红的碎碎念,蓝的碎碎念。碎碎的小花低进草丛,坎上坎下开得没心没肺。总感觉我应该就是其中的某一种,与尘世不争不扰,捧着一颗小小的素心独自忘情。
众多的花草里,我只认得米曲草与婆婆纳。米曲草是清明的记忆,是母亲伺弄炊烟的记忆。每年清明时分,母亲就会去田间掐米曲草,用它熬汁再和上米粑粉,做出的米粑色泽淡绿,口感糍和、糯软,加上粑皮里各种肉沫馅心,入口真是清香美味。有发小定居香港多年,她说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米粑,加了米曲草的米粑。于她来说,米曲粑已成了她今生最大的乡愁。
而婆婆纳我已亲切如故了,记住它不仅仅是它的名字特别,还有它的色泽,纯净明亮,像天空落在花瓣上的倒影。前些日子在郊外时,我痴迷田埂上那碎碎的蓝久久无法离去,后来竟心生贪念,用钥匙抠了几株带回家种在花盆里,没想到一夜之后竟生机勃勃,碎花朵朵,叫人心喜不已。自那以后,我便暗想以后每次出外时,背包里必须得加件尖锐的小物器。
路侧遇见一丛细小的植物,根茎矮小,丛生繁密,窄小的叶子肉嘟嘟的,感觉太萌太可爱了。蹲下身子时,我便开始幻想我放水仙的浅口大盆里站满了这些小矮人。
妇人在用铁锹翻地,喘息声被寂静瞬间淹没。翻新的土地平整有序,像一个巨人躺在那里大口呼吸。一方方青菜葱蒜被主人伺弄得油亮肥硕,花田间穿插,曲径迂回,处处皆风景。
没有目的,没有方向,没有时间,没有思想。人间的最美光阴,这样便好。
是一丛流泄的白将我引向山峦,山峦里的枝丫都是光秃秃的,看不见新绿,近身时,才发现每节枝丫上都有新生的倍蕾,不动声色,但有雷庭万钧之势。而那丛白竟然是从旁边一棵枯树的枝丫上流泻下来的。黑色杂乱的底色上,这流经的白太过耀眼,像突然而至的一道光芒。它在照耀什么?它想照耀什么呢?
又是与君初相识,恰似故人归。梨花般繁复,玫红色花蕊,除了痴痴望,轻轻嗅,以指尖花瓣轻触游走,万般柔软迂回心间,轻泣喜悲忽然变得无常。我忽然想起山东诗友晴儿前年在三清山告诉我,她在南方时第一次对着她心仪的景致忽然失声哭泣,她说就是因为心间感动。是的,一草一木,都有菩提心,我相信只是因为感动。因为心存善念与柔软,我们越来越脆弱,因为感动,行走山水的人才更懂得这人世情暖的弥足珍贵。
雨伞终归是派上用途了。雨落下来时,我更多了几分心闲气定的从容。雨点摩挲草叶,草木开始透亮,空气如水洗。横穿田野,回家的路仍是跟着花田小径,有水鸟在不远处起起落落,有妇人打着雨伞在水沟里洗野水芹。我忽然停住。此时我特别想和一个陌生人说几句话,就聊聊她手里的水芹也好。
而乡下人多是淳朴温厚,话还没出口,脸上的笑意就漾开了。 (作者单位:明升体育88官网_明升88体育在线-投注*平台)